九重葛

九重葛⊙鄧文瑜

星期天的早晨，早早的，我突然清醒。我揉了揉痠澀的眼睛，發現自己昨天晚上忘記拉上窗簾。陽台上掛著一桿衣服，在風裡搖晃。對街口的公寓陽台上的的九重葛開得像火一樣茂盛，大概是近日少雨的緣故。

老家屋頂也種著許多九重葛，母親與父親曾為了是否繼續種植而發生爭吵。母親說，家裡種藤蔓植物，會對家運有不好的影響。念生物系的父親反駁：「什麼年代了，科學一點，好嗎？」

那是場微不足道的吵架，父母親現在都不記得了，只有我在頂樓為九重葛澆水時，偶爾想起差點家裡就沒有九重葛了。

「九重葛喝水就不開花了，妳要給它少喝點。」父親曾說。

「是喔，不過我不喜歡它的花，太豔了。」

父親沒說什麼，我也忘了後來是如何結束那場對話。

此後，每看到九重葛便想起一些往事，切換思緒往返於現在與過去之間，如同九重葛隨晴雨盛開或常綠，自有規律。夏天搬到這座城市的我，假日早晨常忘了拉上窗簾，對街公寓上的九重葛老是撞上半醒半夢的眼睛。

看著那花瓣，除了吵架之外，也讓我想起那個夢。

夢裡，高中的我剛自放學的公車下車，走在尚未真正繁榮的小鎮，街上的招牌陸續亮了，黃昏的路燈也醒了，我於巷口聞到煙味，看見黑煙從家屋頂端冒出，從窗戶的縫隙不停鑽出，大喊：「失火了！失火了！」並拿出手機撥打119。

我試圖靠近家門，黑煙迎面衝來，沒完沒了似的。我驚退，隔著煙霧與火焰，在鄰居的指指點點和吵雜聲中，看著房子自有呼吸似的晃動。熱心的鄰居潑了幾桶水，仍無濟於事。消防車的笛聲由遠而近，白色的水柱強力灌入家屋深處。「火這麼大，瓦斯應該早爆了。」鄰人低聲說。

不信神的我衷心祈禱沒人在家。撲滅火勢後，炭黑的父母從火場中抬出，太突然了，以致於我沒流一滴眼淚。喪禮結束，在重整過的家，我偶然發現一小片剝落的油漆。站在樓梯上，我伸手撕開斑駁的部分，看見隱藏其後的黑色污痕，想起燒焦的父母，以及他們充滿黑煙的肺。我哭了，渾身無力地，靠著牆蹲在樓梯間的角落。

每個高三的夜晚，我反覆經歷這夢境，曾以為是某種隱喻，反射自己內心的恐懼，然而什麼也沒有發生，高中生活便在夢與現實的折返中，倉皇跑過考前倒數的日夜。

大學後的日子流逝得更加快速，恍若老家屋頂澆水壺，時間自裂縫竄出，旋即被吸入花盆的土壤裡，加深九重葛底部的蔭色。週末返家後，我仍然習慣登上頂樓焚香禮敬神廳的觀音與祖先，再去看看九重葛所在的盆栽。

時序入秋，多雨，九重葛的花不開，葉片更顯繁茂。屋頂風微冷，舉目四望家屋已老，多壁癌斑駁之處，我伸手，撕開九重葛後方牆面浮凸的油漆，像是一顆水泡的皮，之後的牆面一片焦黑。此時此地，我方知：夢之所以可怕，是因為都是真的。(中國時報 2013年11月18日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