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親的玉米排骨湯-陳雪

母親的玉米排骨湯

陳雪

初三那年，母親返家了。

記憶中的母親與真實不太相同，分離的時間裡，我們偶爾也會看見她，一星期一次兩次，或一個月一次兩次，總是在假日，假期裡的母親是城市裡的母親，穿著時髦的衣裳，臉上撲粉彩妝，對我們客氣而周到，在攤子上幫忙，或者帶我們到什麼地方去遊玩，我們都知道那是母親，卻也知道那不是母親，彷彿真實的她寄存在某個隱密的地方，我們全家都暫不去提取，那個寄存之處存放的，除了母親，也有我們全家每個人的一部分，我們像是早有默契那樣，誰也無須說出什麼地，走進那個寄存區，讓自己心中最珍貴的什麼，遺落在那兒，然後走向未知的人生。

狂風暴雨。

從寄存區將母親提領出來，原來是那麼費事的舉動，為了區隔債務而辦的離婚，毫不張揚地又去公所辦理結婚登記，母親扔掉那些時髦的衣裳，只留下必要的保養品與一小盒彩妝，母親帶回一套白色烤漆附有梳妝台與整組抽屜櫃的家具，父親將之放置在店鋪最後間的休息區，我們會輪流去把其中隱藏著的小椅子拉出來玩，椅子附有紅色的絨毛坐墊，墊子掀開又是一小抽屜，母親的化妝品與簡單的手飾都在其中收藏。

寄存區提取出來的，沒有「廚藝」這項目，記憶裡孩童時，白日背著孩子的她帶著還沒上小學的我，到附近的成衣工廠幫人煮飯，下了工每日洗手作羹湯，包辦大家族全部伙食，這樣的過去，不可能不擅廚藝，但從寄存區回來的母親，確實成為一個不擅廚藝與家務的女人了，小小店鋪裡沒有廚房，每日我們都去附近餐館打自助餐回來吃，感覺母親急於彌補，或恢復舊日的自己，她上市場買回鮮嫩排骨、帶殼生玉米，用店裡泡茶的小瓦斯爐、隔壁借來的大湯鍋，說要熬排骨湯，沒有流理台，食材是在浴室流理台清洗，拿到梳妝台上用水果刀努力切塊，孩子們都在等，店裡的客人也好奇張望，母親似乎屏住呼吸，像做什麼精巧的實驗，蔥花切段，她勻長手指幾乎融入了那白蔥段，十分美麗。水滾，排骨也滾動，玉米段漂浮著，金黃色澤格外漂亮，有時客人多了，母親會急忙到前台招呼，我就幫忙看火，大大鍋杓不停地攪動，母親回來時，輕叱說：「動作太大，玉米粒都被你攪下來了。」我有些靦然，卻執著要幫忙看顧爐火，我心知這鍋湯對初返家的母親格外重要，這個看似平凡無奇的湯，正是寄存區所有記憶的熔爐，要通過這鍋湯的考驗，母親所有的面向才會全部返回，她拿著調味瓶，不放心地一點一點加鹽，嘗了又嘗，不懂廚藝的我也感覺過鹹了，她又急忙加水，父親似乎察覺什麼異樣而走過來，拿起湯杓嘗了一口，「可以了。」他宣布，「不會太鹹嗎？」母親怯怯地問，「很好喝。」父親說。

「去端碗來。」母親歡喜地說，一套大同瓷碗，花色婉約，是鄉下舊時光唯一帶來的廚具，向晚時分，我們一家五口各自端著湯，或坐或站，奇怪地並不聊天，只專注地喝湯，電視節目播放著，也沒有人注意去看，湯是太鹹了，卻也有濃郁的甜，母親似乎偷偷加了砂糖，也或許就是甜玉米的滋味，我們把湯喝得鍋朝底了，都熱出了汗，母親額頭生汗眼角濕熱，熱霧融化了她的妝，曾經的她，從那剝落的粉彩中浮現出來。

2013-05-03 中國時報 三少四壯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