魔幻歲月-鍾怡雯

魔幻歲月

鍾怡雯

曾有過一段非常魔幻的山居歲月。如今回頭凝望，恍然發現，原來魔幻必須成長於心靈與世隔絕的狀態，物資極度貧困的土壤。隔絕和貧困有助於形塑完整的內在，蓄飽的內在能量投射於外，現實即成魔幻，魔幻亦即寫實。

說來抽象，其實一點也不。

那是段經濟極為拮据的歲月。二十坪左右的高齡老公寓月租七千，低價位換來的居住品質可想而知。牆壁長癌，地板呈波浪狀，山上的潮濕空氣大概加速了房子的老化。我每天清理四散的癌屑清得心煩，乾脆把鬆散的灰屑層層刮下。靠浴室的奶白色牆面在油漆落盡之後，是了無生氣的死灰，凹凸的沙石牆面發散潮濕霉味，冬天連著幾天陰雨，長出奇幻的瘦蕈。灰棕色的蕈朝生暮死，從虛空裡來去時也了無痕跡，從未在地板上尋獲蕈屍，委實神奇。起初我擔心貓會誤食，後來發現牠們對這怪葷視若無睹，亦有視魔幻為尋常的慧根。常常我一早醒來，發現床邊的書被水氣捲成波浪狀，摸起來潮軟無神，不免心情低落。可是那朵守在浴室的意外訪客，讓壞心情立刻好轉。我總覺得那蕈來來去去都是同一朵，專門來玩的。驚喜之餘，總要蹲下跟蕈打聲招呼，咦！你又來啦！

浴室是另一個奇特的場景。前任房客大概患有缺水恐懼症，擺了個大可容人的塑膠甕，口小肚大，可容一人。彼時我剛知道泡澡這玩意兒，遂以水甕代浴缸，倒些硫磺水自製溫泉，冬天在無窗的密閉浴室泡得醺醺然，幾乎昏厥。幸好浴室隔音奇差，樓上鄰居的清晰對話常順水管而下喚醒我，否則極可能在甕裡一泡到天明，以為身處母親子宮乃安心大睡。這種空氣不流通的設計，對數口之家一定是苦事。夏天關門洗澡，還未擦乾便已一身大汗，洗了等於沒洗。

那時甚麼都缺，獨不缺時間，讀書之外別無他事。沒有書架，居無棲所的書很可憐地堆在高低不平的地板上；沒有音響，壽命很短的破電視，心情好時彩色，鬧情緒時黑白，更多時候發神經只聞聲音不給畫面。那是倒垃圾的老陶撿來的回收物，我以五百元購得，它最大的功用是把空洞的客廳襯得更空洞，沒有畫面的對白打在空盪的牆壁發出清楚的回音。聲音時大時小，失控叫聲常在打開那刻嚇我一跳。古老的洗衣機也是，每回脫水都發出嘶吼，十分歇斯底里，卻在我耐性潰堤之前它先殺了自己，我只好回到大學時代手洗衣服的日子，擰衣時竟有些懷念那神經質的鬼叫。

魔幻歲月裡連植物也變得神經質。兩株水養的瘦弱黃金葛移植盆子後，猛然長成恐怖巨株，爬藤包圍鐵條，後陽台密密實實變成隱密空間。兩個巴掌大的巨葉呈油亮的墨綠色，容光煥發地迎風招展。我想不通那一尺深的破盆子怎麼可能滋長出這巨物？空氣中到底有甚麼神祕成分如此營養？它以佔領房子的那種兇狠長法快速攀附，伸出許多巨手左擄右獲，我第一次畏懼一棵植物像畏懼一頭猛獸，擔心哪天醒來被困在嚴密的樹林裡出不去，活活被植物吞噬成為它的血肉，只能對世界發出無聲的徒然吶喊。

最終這棵植物死於我手—不，死於我的恐懼—是我活活把它渴死。它以魔幻的方式成長，最終死於殘酷的現實，是魔幻歲月裡最典型的魔幻寫實。

【2004/05/22 聯合報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