畫貓頭鷹記-馮傑

畫貓頭鷹記⊙ 馮傑

古代畫家不染指此鳥。

近代畫貓頭鷹者有：高奇峰畫過一隻，高劍父畫過一隻，林風眠畫過兩隻半(半個樹葉遮住)，齊白石畫過一隻，冒險係數最大的是黃永玉，腕下此鳥不計其數，曾惹火燒身。貓頭鷹那年代代表了階級敵人。

俗人不接受此鳥翩然入堂，譬如賈誼。世間都喜歡畫仙鶴，孔雀，鳳凰，甚至畫麻雀。

顧愷之擅畫人像，有時畫了幾年都不點眼睛。別人問他為何，他指著眼睛回答：「四體妍媸，本無關於妙處，傳神為照，正在阿堵中。」說的是：畫家立身之本，一定要畫好眼珠子。

顧畫家和我見解同。

我體會是：貓頭鷹最要緊處是眼睛畫出神采，橘黃加藤黃為眼眶，眼珠子用漆，最後要點一筆鈦白。近似畫龍點睛，畫牛點睾丸。

貓頭鷹是奇異之鳥，聽覺神經發達。一個體重半斤的鴞約有9.5萬個聽覺神經細胞，而體重半斤的烏鴉只有2.7萬個。在世上烏鴉已經夠聰明了，如烏鴉嘴。人呢？

貓頭鷹的視覺敏銳。在漆黑的夜晚，能見度比人高出一百倍以上。你要搞夜襲，你要行賄，你要偷情，其實它遠遠就看到了。你佯裝不知，其實天知地知貓頭鷹知。

非洲還有一種貓頭鷹，眼睛可發出光，刷地一聲，那光像手電筒一般，亮度還可以調節，當地人就利用貓頭鷹來捕獵，更為神奇是，貓頭鷹眼裡發出的光照在其他動物眼睛上，動物毫無察覺。獵物呆立不動。一如官員「雙規」的感覺。但中國的貓頭鷹不具備此項手電筒功能，中國的動物畜生們大可放心。

貓頭鷹晝伏夜出，是一貫夜行之鳥，一旦在白天活動，就會飛行顛簸不定，有如醉酒微醺。我年前就在鄉下見過一隻宛如喝了半斤二鍋頭的貓頭鷹，大白天撞到網上。

村裡有一句歇後語：「武大郎玩夜貓子──啥人玩啥鳥。」我翻遍《水滸》，除了見武大郎做炊餅，並未見他玩鷹。這是一個民間話語版本。

貓頭鷹不被討好的原因是其長相古怪，兩眼大圓，炯炯發光，兩耳直立，像神話中的雙角妖怪，使得古人多用「鴟目虎吻」一詞來形容貌凶；《說苑·鳴梟東徙》中有「梟與鳩遇，曰：我將徙，西方皆惡我聲。」西方反對。聲音不好，像雜文家。現實裡，貓頭鷹不如斑鳩討人喜歡。

台灣詩人管管先生在詩壇頗有大名，他是一位特立獨行的詩人，姓管名管字不著，叫「管不著」。2012年春天我倆合作過貓頭鷹圖，我送他兩隻，他回過來一隻。管管先生專門為圖寫了一首〈鵂鶹說〉，詩妙不可言。典型的「管式風格」。詩曰：

吾在金門砦山第一次看到鵂鶹

捉住鵂鶹準備餵養鵂鶹

幼年聽鵂鶹恐怖嗥聲一夜蒙頭緊抱老娘到天亮

鵂鶹吃活肉養不活

鵂鶹屎之臭令吾者逐臭之夫甘願投降

只好放爾歸山落草為寇

你叫鵂鶹又名釁侯訓狐熏胡皆是形聲而命名

都沒有見過廬山足見閣下不是無蹤無影飛賊

夜裡游走四方與鬼怪同行輪頸可察八方魑魅

圓睛能燉牛鬼蛇神又善粉墨登場

惹得卡通人愛鬼見愁貓頭鷹大俠

你說叫我夜行飛賊也比較過癮

家鄉傳說鵂鶹夜裡嗥叫該村必有人駕鶴歸西免得遺臭萬年

這是鵂鶹大俠先知先覺推背圖劉伯溫鵂鶹老仙呀

接著說莎士比亞在《愛的徒勞》劇作裡，讓貓頭鷹唱出「歡樂的歌聲」。英國人認為吃了燒焦研成粉末的貓頭鷹蛋，可矯正視力，視線可達1.5。用貓頭鷹熬成的湯可治療百日咳。西醫還暗合了中醫李時珍。古希臘人把貓頭鷹尊敬為智慧的象徵。日本稱為福鳥，代表吉祥和幸福。人們可以用牠來驅除邪惡。

世界各國鼠害仍十分嚴重。貓頭鷹是捕鼠能力最強的鳥類，一隻貓頭鷹每年可吃掉1000多隻老鼠，為人類多出數噸糧食，貓頭鷹保護住的數噸糧食讓人類大吃大喝，再糟蹋掉。話句話說，貓頭鷹白白折騰一年，這個公式：貓頭鷹+飛翔÷速度=零。

畫貓頭鷹要筆有格調。

掛貓頭鷹者要有情調。

我二大爺告訴我，說有一種小鵂鶹，是世界上最小的貓頭鷹，僅長十來釐米。屬鴟鴞科鵂鶹屬。這真是好，可以裝在袖筒裡把玩。隨時帶著，忽然出手，嚇你一跳。我想到了武大郎。

【2014/04/23 聯合報】@ http://udn.com/